药师与鸵鸟 - 张少科

今天的题目是《药师与鸵鸟》,这是受前几天我在论坛上的发言“药师佛,药师佛,药师是佛,佛也是药师”启发而提的题目,一听之下可能大家会觉得不知道要讲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们学习药师法门,不要光想到药师佛的十二大愿对我们的摄持感应、消灾延寿、“令诸有情,所求皆得”等等,还要看到药师佛首先是一位觉者,我不应该忽视他的般若智慧与万德庄严等特点。如大和尚此前开示,我们人生都有各种问题与烦恼,各种身心问题都可以叫作病,而佛陀则从病中解脱出来,且能对众生应病与药。药有多种,首先就是法药。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众生有八万四千病,佛就说八万四千法。佛像医生,也像老师,他讲的法便是药,帮助我们解脱。这些能疗治病苦的法药中,首先是般若智慧。我刚才这段话,背后的意思是,本来没有什么佛法不佛法、真理不真理的,一切论点一切学问一切概念,都是因应各种条件、为对治各种问题、为达到各种目的,选取了各种角度的一些名言施设,英文叫构念(construct)。背后的另一个意思是,学佛不是积累知识,更不必根据已有的那点知识自以为是、指手画脚,乱给别人吃药、有人还可能强迫天下人都来吃他这一副药。根据我自己的体验,学佛无论修什么法门,建立不二的般若正见很重要,否则很容易有所偏激,所以在论坛上我曾引用一句话:般若为导,净土为归。

有人问,为什么说众生是病的,或者说,为什么说我们人生是有问题的呢?有个譬喻,我们人生就如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一个个浪头打过来,如同各种很难控制的外在力量对我们的影响,令我们的人生总不那么安稳。当然我们也有主观能动性,可以奋力向前划。问题是:哪个方向才是向前呢?就像大家有人努力考试出国,又有人选择从国外回来,有人从行业A跑到行业B,有人又从行业B跳到行业A,大家往各个方向横七竖八地划着,还经常会撞船,甚或被浪头打翻,各种摩擦和冲突,都很努力。但关键是,我们不断地努力划着,却没个尽头,这辈子的尽头就是谁也逃脱不了的死亡,船毁人亡。人生的一段旅程就这样的不圆满、不自在,充满各种不确定性,甚至没有确定的方向。因为人的这种潜意识下这种深深的不安全感,我们就会拼命地向外抓东西,如金钱、名利、地位等等,通过跟别人比一比,好像可以麻痹一下自己,感觉自己暂时相对安全一点了。

由于这种根本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我们每个人也都在给自己织着茧,躲在里面,暂时感觉到安全一点。这个茧由各种构念组成,比如说“我要比别人强、要上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找个好媳妇、还要买个好房子”,乃至“我的儿子也要比别人强”等等,然后争争斗斗,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乃至自以为是的爱,往往却是爱的暴力。一辈子被这些构念牵着,流浪生死,倏忽几十年,一片狼藉。庄子有个譬喻“触蛮之争”,说蜗牛的角上,有两个国家,触国和蛮国,为争国土打得不亦乐乎、血流成河。我们跟触蛮国人有啥不同呢?其实换个角度,这个茧,也就是人的攻击性,人们变得易怒、抱怨,浑身长满刺,各种莫名其妙的摩擦。

人生的这种状态,也就是佛陀所讲的苦。佛陀说的苦,并不只是我们一般理解的痛苦,英文叫suffering,很多人说,我也没那么痛苦啊;这个苦的梵文是duhkha,当中更有不安稳、不完满的意思,从现象上来看人生是这样的。而我们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去正视这个事实,因为深深的不安全感,拼命向外去抓点什么,去争去斗,又给自己和他人带来更多的痛苦和挣扎。这是人类的一个困境,我们大部分人却在逃避这样的事实,如同鸵鸟,好像埋头在日常争争斗斗的琐事或所谓大事中,就能逃避掉这根本的苦。那么,有没有方法帮助我们去应对、摆脱这种境况呢?

在人生这叶扁舟上,有人会去研究这船的构造、水流如何,天上的星星如何,试图找到规律,这是科学家的做法。还有人会去研究船桨、船舵,如何改造才能划得更快,或者以燃料代替划桨,这是工程师们的做法。有人会涂涂画画,装饰这船,设计个船头像,这是艺术家。还有人会去研究做菜、在船上钓鱼,这是各种技艺。还有人感叹,这船造得那么精密,这大自然一切运作得都那么微妙,就像如果你在路上捡到一块手表,有人告诉你,这手表不是人造的,你信么?这种思路是一般的宗教。等等等等,各种消遣,让我们在航行的颠簸中,有点事可做,却不能解决我们的根本问题。

世间的学问,总是通过一些实证的方法来总结一些规律,希望以此来了解世界。如归纳法,从看到的很多事件中归纳出一些规律。比如说看到一百只乌鸦都是黑色的,便归纳成:“乌鸦都是黑的”。然后逻辑实证主义,提出命题,“乌鸦是黑的”,再通过现实经验,一次次证实乌鸦是黑的。这个方法有问题吗?有个例子叫罗素的火鸡。就说一只火鸡发现,从第一开始,到第一百天,他都发现农场主都要在九点钟过来喂食,因此,它总结出一个规律:九点钟主人会来给我喂食。然后在第一百零一天、一百零二天验证,发现果然是这样的,于是这个陈述得到了证实。你看,这种把握世界的方法科学吧?但是到了感恩节那天,主人在九点钟过来,就不是来喂食了,而是来把它宰了。从这可以看到,归纳法、验证法并不是那样的可靠。从逻辑上来说,一万次的证实,也无法保证第一万零一次还是那样的。

于是问题来了,这种科学方法跟一般所谓的巫术、星相学有什么不一样呢?估计在场很多同学也都精通星座,你看那些星座的理论,也可以理解为是通过大量的现实例子总结,建立一套看着非常严密复杂的理论体系,什么命盘、十二命宫、上升星座等等,然后用现实经验验证,貌似大家都说星座很准呢。你看有归纳、有理论、有验证,那科学比星座好在哪?至少是,不一样在哪?

后来有一位哲学家波普尔,提出科学和其他学问最大的不同在于它的证伪性。假定我提出一个理论,在找到一个事实反证它之前,我们都假定这个理论是对的。比如我说乌鸦是黑的,假定它成立,除非你能帮我找到一只乌鸦它不是黑的。这才算是证伪,那我这个理论就可以不要了,再找一个新的理论,所以科学就是这么来发展的。其实很多经典的研究都是这么做的,包括著名的比萨斜塔实验。伽利略通过实验发现一重一轻的两个球同时落地,以此证伪,说明亚里士多德提出的重的物体比轻的物体更快落地的说法是错误的。

现在很多科学研究的根本逻辑都是证伪,可是这个有问题吗?其实也有很大的问题,后来另一位学者库恩提出这种证伪是没用的。因为一个理论被一个反例证伪之后,那个理论的提出者或那一派的人总会修改一些限定条件。拉卡托斯曾经举过一个例子,说假设我们根据牛顿定律,推论出某一行星的运行轨迹是那样的;可是当我们用望远镜观看后,发现这个行星的运行轨迹并不符合假定,它的轨迹很怪异。如果我们按照证伪的逻辑是否可以说牛顿定律错了?当然不是,科学家们会说,这个行星的轨迹不符合牛顿定律的推论,肯定在附近还有另一颗星星,因为万有引力,那颗星星干扰了这颗行星的轨迹,所以它的轨迹才会变得异常。因此科学家又提出了新的假设来补充他的定律,假定有颗星星在附近某处。那如何证明呢?他就向国家申请经费,我们要做一个更厉害的望远镜,只要找到了这颗行星,就可以验证它。望远镜做好之后,观察发现根本找不到这颗理论上的星星。这是否又证伪了呢?也不是,科学家们就会说,没找到它的原因是这个星星的前面有一大片宇宙的尘云,正是因为这片尘云挡住了望远镜,我们才没有观察到。接下来又怎么办?又继续向国家申请经费,比如造一颗人造卫星去探测这个宇宙的尘云,结果又没有找到。那又怎么办呢?科学家们又说,可能是那个区域存在着某种磁场的作用导致卫星探测器无法正常探测,所以我们应该开发一种更加高端的设备来解决磁场的问题。于是再造仪器,再出发。科学很多时候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同时也会发现证伪在一定程度上是没用的。

后来一些科学哲学家又从诠释学的角度来讲,其实我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完全依赖于感官和我们的主观经验。甚至包括我们在描述科学现象,写科学论文时用到的语言(语言本身也是主观的),根据个人不同的经验,不同的学习背景,每一个词对每一个人来说它在心里的主观意义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怎么来认识和沟通所谓的客观世界呢?后来库恩还说,科学是人来做的,就更有问题了,本来科学是为了发现世界的客观真相,可是语言是主观的;人本身也是主观的,受各种立场、情感的影响;尤其当科研变成人类的一种谋生职业后,就变得更不那么纯正了,慢慢就变成了怎么来发表文章提职称。发表文章又出现了相应的规则以及潜规则,最后就变成了应付这些规则而发表文章。库恩说科学活动本质上也是一种人的社会活动。人的活动,就可能变味,甚至会有很多歪曲。就像今年日本一个非常著名的生命科学家因为其手下的人科研造假而自杀,还有更多的人常常干着这些事情也不可能会去自杀。

所以说,科学是当前人们认识世界的一个有效手段,科学了不起,但我们也应该认识到科学的局限性,它也是基于很多前提假设、很多规则的,而这些假设、规则都是值得商榷的,科学也无法回答价值的问题,所以也不能惟科学是从。很好玩的是,在美国算是科学昌明,“科学主义”却是个贬义词,也没见报纸上说要“科学地”干嘛干嘛;可在中国“科学”这词都几乎等同于真理了,都成为一种政治口号了,不知道是否因为缺啥喊啥。世间的这套方法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实证主义也决定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无法超越人的感官以及感官的延伸,那有没有其他的途径呢?

一艘漂泊在大海中的扁舟,它有没有可能靠岸呢?在很多宗教里面都是有的,都有一些我们所谓的奔头。很多宗教都有描述这种理想的彼岸,比如叫天堂、乐园、净土、香巴拉等等,甚至于很多邪教也通过宣传死后美好的归宿来欺骗信众。比如我最近听一个常年在西班牙、法国生活的朋友讲,中东极端宗教分子宣传圣战时,也描绘了一个美好的天堂,引诱其教徒来杀人。这也从很大程度上反映我们人类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永恒的好的归宿,作为深深的不安全感的对立面。而佛教对这种归宿怎么来看呢?我想有一句话叫做“崇高必堕落,积聚皆消散,会合当别离,有命皆归死”,也就是说再高的东西也会倒下,聚在一起的东西总会消散,人有聚有散,有生命的东西总会有死亡的一天。我们想象有一个类似于小岛的归宿在那里,使得我们毋须再在茫茫大海中流浪生死,而那个小岛也许只是根朽木,也可能是个化城,一切都是这么变化着,这也是佛教所谓的无常。

到底佛教怎么来看待人生,看待世界。当年释迦牟尼佛出家,就是因为看到了人生的不根本,不究竟,看到了生老病死和无常,看到了世间苦,心不安便出家悟道,最终觉行圆满,所谓佛陀就是觉者的意思,明白了这个世间的意思。到底怎么个明白法呢,这就是我们下一个问题——佛教的般若智慧。般若甚深,不可思议,拟议即乖。就像如果我们没吃过菠萝,别人再用语言说菠萝怎么酸怎么甜,说的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我们又只能通过一些文字来方便描述,求得稍微相似而已。

大家可能都听过“般若波罗蜜”这句话,从文字上来说,“般若”是不二的智慧,“波罗蜜”就是到彼岸。佛教提出来般若波罗蜜,智慧到彼岸。我们刚才讲有没有可能靠岸呢?佛陀讲,如果你想在茫茫大海中找个彼岸停靠,从此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那绝对是痴心妄想。那佛教又说波罗密、到彼岸?也许可以这么来理解,如果你发现这个世间只是一场梦,当你梦醒了,你就到彼岸了,那时,也无所谓此岸彼岸了。但在梦中,你怎么努力、怎么修行、各种方式,要找个梦中的彼岸,那都是痴人说梦。

般若波罗蜜,对于流浪生死的凡夫来说,则需要我们以空性的智慧认清这场大梦,才可能醒来。那如何理解空性智慧呢?首先,我们不管从心的方面还是身的方面,或者说物质和精神的方面来看,这个世间都是虚幻不实的。从物质方面看,这个物理世界是实有的吗?以前可能不太好理解,但现在从科学的角度能很好地理解。就像桌子是实有的吗?我们用科学知识或显微镜来看,你会知道它是由无数的原子组成,而且这些原子在不停地高速运转。所以这张桌子只是一堆原子的聚合以及不断的运动所显示的暂时的形态而已,就如《金刚经》所讲的“一合相”,我们发现它们只是一时聚在一块儿所显的形态。那原子是究竟的吗?科学发现有质子、中子、电子,再往下就是夸克,到底有什么是不可分的实实在在的基本粒子?这几年科学家们炒希格斯粒子,号称上帝粒子,物理学总是认为有一个根本的粒子存在,以前是原子,为什么叫原子,就是物质的根本组成粒子,最后发现原子不是最根本的,现在又提出最根本的希格斯粒子。这些粒子真的是一个个的实体吗?我们知道波粒二重性,你说它是粒子它又是波,你说它是波它又是粒子。如果我们用这种观念来看这个世界会发现不一样,这个桌子可能不是一个固定的一个静止的实体了,那桌子跟我手中的杯子差别在哪里?如过我们从原子层面看,你会发现都是原子组成的,没有太大的差别。你会发现桌子和杯子在那个层面是没办法区分的,他们只不过是原子的不同组合形态而已。但在人的感官层面,我们会产生一些分别,产生一些概念,给它们贴上桌子和杯子的标签。贴上一个标签的同时,我们的认识便被这个标签扭曲了。更进一步,我们听到佛教有种说法,说一切都是清净的,乃至大小便也是清净的,开个玩笑,如果我们从原子的角度看,乃至推及到更微观的层面,那就的确都是一样的,也就无所谓不清净。

然后我们用这种观念回过头来看世界,一切都是能量的聚合。横向来看,我们不断往下分解,却找不到根本的实存,世界只剩下些名字。如果从纵向来看,现在的状态只是暂时的,一切东西分分秒秒都在变化,所以这一刻的桌子也不是上一刻的桌子,也不是下一刻的桌子,此刻的桌子不是彼刻的桌子,它们都是一个一个的形态,一个一个的片段。我们用科学的方法可以稍微理解佛陀空性的道理。这是外面的物质世界。反过来再回到我们的身体,以此类推,你我他,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到头来还是一些微观能量的聚合罢了,这是从横向来看。那纵向来看,我们的身体不断地新陈代谢,每一个原子都可能会与外界交换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且上一刻的你还是下一刻的你吗?

刚才我们只是分析了物质世界本身,但物质本身存在吗?这又是一个问题,物质世界的存在离不开我们人的见闻觉知。西方哲学也同样认识到这一点,比如离开我们的感知觉,这个桌子还存在吗?休谟曾经讲过,为了理解这个世界,我们不必跃出心灵之外,事实上我们从来也不可能跃出心灵之外。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对整个世界的一切理解都是外在的各种事件、物质通过感官在我们心灵上的投影,休谟把它称之为印象。然后又把这种理解本身回过头来以一种错觉的形式投射到世界。所以整个世界对我们来说是错觉。

刚才所讲的一切都离不开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比如我们的视觉,我们能看到颜色,就像花朵的红色,红色是真实存在的吗?也不是,为什么呢?比如看到的花的色彩,是因为阳光照在花上,它的表面会吸收一定波长的光,某个波长的光波反射到我们的眼晴,通过我们的视锥细胞以及神经传导,在我们的大脑里形成一个红色的感觉。不同的人看到的还不一样,比如色盲就看不到红色,不是因为真有红色在那里而色盲看不到,而是本来就没有红色,正常人产生了个红色的感觉或者说错觉,所以你说到底谁不正常呢?除了颜色,形状也是这样的,心理学里就有很多研究,发现我们对形状的知觉,也是这么因缘和合而产生的感觉,也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所以说,一切我们看到的现象,都只是一些感觉而已。

视觉是这样,听觉也是如此。声音是实存的吗?也不是。举个例子,一棵大树在旷野中倒下去了,周围没有人,那它有声音吗?没有的。为什么?我们依缘起来分析,大树倒下了,大地会震动,空气会震动,产生了机械波,如此而已,哪来声音?声音是需要有人在那,机械波震动人的耳膜,经由听觉神经传到大脑里才能产生声音的感觉。同样,嗅觉,是物质的分子扩散到我们的鼻粘膜上面,通过神经传导产生的感觉。味觉、触觉也一样。如此我们发现世间的一切都不离我们的感知,而感知又是由各种条件和合而成。所以说,世界并不是我们一般以为的是那么实在的。

以上是物质层面的分析,下面我们转到精神层面的分析。我们的心不外是一个一个的念头。念头是一些概念与名相,是从小至大从外界接收到的信息,在社会互动过程中慢慢塑造起来的。而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是相互依存的,离开眼耳鼻舌身意等感知,谈不上独立的物质世界;离开色声香味触法等现象,心灵的内容也是一片空白,从这里,我们可以更进一步了解空的道理。

但你说空是真理吗?不是的,它也只是药,因为我们的根本问题是执著于有造成的,所以佛陀讲空;真超脱出来了,哪有什么空不空的。所以僧肇法师写过《不真空论》。

僧肇法师还有一篇《物不迁论》。刚才一直讲因缘变化,但我们也可以说这个世界是不变的。《物不迁论》里有一句话:“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能把山都吹倒的飓风却是静止的,江河奔流却是不动的。怎么理解?像庄子、芝诺都有过类似的表达。现代哲学把它解读为形而上学的言论,可能认为是一种诡辩。而实质上这是修行过程中可能产生的一种实在的境界(当然这也是一种感觉)。就像人的身体新陈代谢、念头变化迁流,每一刻的人都是不一样的,上一刻的那个人不来,这一刻的那个人也不去。如同尼采认为,这本身是一个个的片断,事物的连续性是人们的一种错觉。基于连续性的错觉,我们才认为世间一切是流动变化的,是无常的。如果从这个错觉中解脱出来,瞬间即是永恒,那是否一个个瞬间都是不变的?

当然,佛教与哲学很大的不同,是佛教兼顾了实证。僧肇法师讲的这句话,明代的憨山大师也证到了,《憨山大师年谱》中讲,他年轻时读《肇论》,一度对“旋岚偃岳”这几句话疑惑不解。后来读到《肇论》讲“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豁然开朗。就是说有个婆罗门,年轻出家,老年白了头发才回家。邻居说,这不是当年那谁谁谁吗?婆罗门说,我看着像以前那谁,但我已不再是以前那谁了。我们自己不也经常会觉得自己念头一变、观念一改,脱胎换骨,就觉得自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吗?看至此,憨山大师无比欢喜,于是起来礼佛,却没有身体起伏的相;来到院子,看到风吹庭树,飞叶满空,却见叶叶不动,说“这不就是旋岚偃岳而常静吗?”;然后上厕所小便,了无流相,又说““这不就是江河竞注而不流吗?”再之后,又读到《法华经》“世间相常住”一句,疑团更是冰消瓦解。

我自己的肤浅体会,如何能达到上述境地?根本还是在念头上下功夫。如华严境界中说到: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芥子那么小,却能纳入一个须弥山?怎么理解?首先,须弥山、芥子都是一个念头,这便无大小之分了。我从前经常开车从宾夕法尼亚开车到纽约的象冈道场,五小时的车程,会觉得很累,直到有次禅修后,我专注于当下一念开车,每一念只关注着路况,关注着身体的状态,所谓的好好开车,没有杂念,没有计较路程还有多远、我是否很累等各种妄想念头,发现五小时的车程似乎眨眼就到,非常神奇。还有次经历,有个寒假二十多天,我从宾州去参加加州万佛城的禅七,基本上从早上到晚上都在坐禅,禅坐一支香,然后经行十五分钟,如此循环。那时刚学,腿痛得无法忍受,想想还有十几二十天,又买好了飞机票,这么多天怎么熬啊,很凄惨的感觉。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不再受腿痛的影响了,我知道腿的感觉,可是只是这个感觉而已,它对我完全没有影响,我甚至腿痛而轻松愉悦地坐完了一支香。

当时不明白为什么,总猜疑自己是否斩断了什么感觉之间的联系。后来读唯识才知道,原来第六意识可以分为四种。首先是“五同缘意识”,比如我们看到眼前的花,它的颜色、香味、形状,我们都了了分明。这是第一阶段,纯现量境界。第二阶段是“五俱意识”,这个时候有概念分别了,比如说“这是朵花”、“这是朵玫瑰”、“这花是红色”等等,我们给它加了很多概念分别。再往后,叫做“五后意识”,我们就会有更多的联想,比如“这玫瑰代表爱情”、“花美怎及人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等等,甚至会联想到以前看过的电视剧里面送花的情节,或者想到自己当年送过的玫瑰花等等,浮想联翩、感慨万千。当然还有第四种叫“独头意识”,比如白日梦啊、做梦啊、精神出问题啊、入定啊等等,不直接对境生起。

所以,我们用这个理论来分析我的腿疼,也就了解了。可能我当时的腿疼,首先是“五同缘意识”,就是说,有这个感觉,如是而已,我并没有给他加一个概念,这个是疼。如果加了,就是“五俱意识”。更没有生起“五后意识”,比如说“这么疼下去身体会不会有损伤啊”,或者说,“五十分钟有那么长吗,还要多久哦”等等,各种杂念,各种情绪,于是就非常难熬。

以前冯焕珍老师也教导我怎么入手修行。冯老师说:“根尘相触时,不起分别;若起分别,则以摩诃般若照破之。”我当时就很迷惑,不起分别?那我饿了,我要吃饭了,我总得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吧?到底怎样才叫不起分别?深究下来还是不太明白。直到我读到了唯识里这个意识的分类,以及结合自己的一些经验。才稍微明白一些。可能是说,“五同缘意识”的现量境界当然没问题,概念本身是工具也没问题,但若是根尘相触时,一层层包裹上“五俱意识”、“五后意识”,生起各种联想、情绪,这个就是分别了。那你说,难道我们不能产生各种联想、情绪吗?那也未必。如果我们产生联想情绪时,不被它们牵着走,了了常明,那这又不是分别了。这个听着很绕,其实很妙,不在语言,关键是体证。当然这是我自己的一些理解和体会,不敢打包票说完全没问题。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得落实到“一念”上。我们发现一切修行的方式和法门都是念头功夫。不管你是念佛、打坐、参禅还是观想等等,都不离一念。包括做世间的事业,也无不如此。用功的入手点,不离当下一念。

想到马来西亚佛学院院长继程法师曾给我举过的一个例子,“心静自然凉”。那么到底是不是真的心静就自然凉呢?开玩笑说,如果心静真的自然凉,那可能你神经出问题了。如果天很热,但我们的心很静,不起刚才那些妄念联想,在当时我们有那个热的感觉在,所谓五同缘意识,可是我们没有后来的分别,比如五俱意识,我们并没有给它加各种概念“这好热”、“这夏天难熬”、“湿漉漉的”、“黏糊糊的”;也没有五后意识,比如“这么热怎么还不开空调啊?”等等,并没有这么多的念头。那么热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没有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可能这个才是所谓“心静自然凉”的境界。一旦你说“心静自然凉”,那么你说凉说热的,就是在分别。那么这个时候你估计是凉不起来的。

经常听朋友们说,这些道理我们都明白,可是烦恼起来或者其他出问题的时候,还是没有办法。那到底该如何去用功?你说念头,到底怎么照顾念头?妄念生起了到底怎么去处理呢?比如说我起烦恼了,那么烦恼这个念头到底怎么办?怎么把它灭掉?还是任其生灭?还有刚才所讲的,五俱意识、五后意识,各种概念理论,照顾念头的时候,想着这些,本身不就是分别妄想吗?这些东西怎么办?怎么来处理它,应对它?那么这又涉及到我们对心的一些认识。

什么叫有问题?我常说,问题就是理想状态与现实状态之间的差距,英文叫gap,有个鸿沟在,有个现实的此岸不满意,有个理想的彼岸很羡慕,于是有了问题要解决。有了分别,就有了问题。就像禅宗二祖慧可讲的“心不能安”。为何心不能安?就是因为认为这个不是我想要的理想状态。那么到底怎么办呢?

我总结了四个譬喻来理解。我们心的理想状态,一般也叫是清净的、圆满的、涅槃的状态;而我们觉得现实有问题的心,就是所谓的苦、不清净、烦恼、妄念的状态。我觉得它们的关系可以有四种譬喻。

第一个譬喻是白布与脏布,就是说,我们的心本来是清净的,就像一块白布,但是后来被各种外界,所谓的大染缸染污,所以变质了、变脏了。那么我们怎么办?我们要把这个脏布染白,或者洗白。这个用唯识学的话来说就是熏染,你接触很多坏的东西,你的心就会染上很多坏的东西。如果你接触很多好的东西,正的,善的,那么你的心就会染上好的,正的,善的东西。我们有很多相应的法门,都在帮助我们把布染白。

第二个譬喻是说,这个心是本来清净的,也不可能被染污变质。就像一面镜子,本来就是清净的,只可能蒙上灰尘,但擦擦灰尘,镜子还是清净明了的。或者像白色的陶瓷,瓷会脏吗?瓷本身不会脏,只不过有泥土在外面。就像当年神秀大师讲的:“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我们的心本来是净的,只不过有些灰尘而已。自性清净,客尘所覆。那么我们怎么应对我们的念头?“时时勤拂拭”。

第三种譬喻,乌云蔽日。就是说我们的理想状态的心就像日月,像太阳一样,有它的光芒,只不过给云给遮住了。那它跟前面所讲的白瓷被灰尘覆盖有什么不一样呢?前面是“心性本净”,如白瓷杯被灰尘覆盖,它有个干净和肮脏的对立,干净被肮脏覆盖,我们就要扫这个脏的东西。而乌云蔽日,是“心性本觉”的说法,我们要认识到这个本来就觉悟的心。我们认识到它之后,它的光芒自然驱散乌云,所以不需要去扫什么,只需要认识到这个心。佛经里有很多类似的譬喻,比如《如来藏经》用过九种比喻,比如粪中金还是金、萎花中佛还是佛、秕糠里面有米粒,等等,都讲烦恼背后有个清净本觉如来藏。

最后一种譬喻呢,就是冰溶于水。我们处于烦恼状态,就跟冰一样,我们的真心呢就跟水一样。它根本就不是两个东西,不是对立的。冰就是从水中来,也是水的一种显现形态。或者另一个譬喻就是“大海兴波”。我们的真心是大海,我们每一个念头就是一朵朵浪花。或者刚才讲的,不管是须弥也好还是芥子也好,都是念头而已,念念平等。一切事物,什么好的坏的,都是念头。念头本身哪有什么好的坏的。你看《金刚经》也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好吧时间快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胡说八道了些啥。对于佛教的认识来说,我们会发现,什么此岸啊彼岸啊,我们说有此岸彼岸没问题,说没有此岸没有彼岸也没有问题,说此岸即是彼岸也没有问题;说空没问题,说有没问题,说非空非有没问题,说亦空亦有也没问题;说无常没问题,说常没问题,说非常非无常没问题,说亦常亦非常也没问题,都是一个个念头而已。认识到这个,我们就可以心得自在。众生皆病,就是病在我们不明白不二的实相,当然这实相也非实相。我们颠倒妄想,堕在这“四句”中,硬要说空说有的,才有一个个烦恼和痛苦。而佛是大医王、大药师,开启了无数种法门,包括我们的药师法门,来对治不同的疾病,应病与药。

颠倒妄想中的我们的人生,就如一开始讲的大海扁舟。我们不能像鸵鸟般,头埋在沙中,身体躲在茧中,抓这抓那,一道道防线、一根根刺,不敢正视生命的现实。另外,即使我们知道修行的法门,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还是很难做到。为什么?还是没有安住一念,因为人还是会习惯性的往外去抓。我虽然知道我要好好的安住一念,吃饭睡觉做事,最简单不过,但是我还是会东看看西看看,这个法师怎么讲,那个经又怎么说,天天往外寻觅,其实这个还是鸵鸟心态。

那,我就讲到这里,阿弥陀佛,谢谢!

张少科 - 关于作者请参见张少科:游走于圆环上的学者